兰花草
1
国辉重获自由时,夜幕正迫不及待地吞噬最后一道霞光。一轮硕大的明月,像个冷漠的看客,面无表情地悬在空中,与他进去那天如出一辙,都是十五的月亮,圆得有些过分,圆得有些诡异,圆的像老费锃光瓦亮的光头。
自从穿上军装,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,除了特定的节假日,似乎没人关心月亮的阴晴圆缺。日子久了,他也便缄口不言,把那些农历的记忆压在了心底。
说起来也有点怪,别人出狱手续都在上午,唯独他像一件被落在机场的行李,直到半夜才被释放出来。约好来接他的人,现在也不见踪影。他摸见一台ATM机,确认了卡里那一笔丰厚的数字,便拐进便利店买了一小瓶风油精。熟练的拧开盖子,将那提神醒脑的液体抹进鼻腔,一股辛辣的薄荷味直冲天灵盖。当广州那夹杂着尘土与潮湿气息的风再次灌入鼻孔时,仿佛被这股味道过滤了一遍,也能品出几分清冽。
没多久,月亮脑袋老费开车抵达,那辆豪车的LED大灯在夜色中撕开了一个口子。国辉一头钻进去,脚底下踩到了一个行李包,里面全是为他准备的新行头,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应俱全。老费侧身拍了下行李包,随即猛打方向盘,车子如游鱼般切过一个车道,将身后刺耳的喇叭声和愤怒的咒骂远远甩在红灯那头。车载着眉头紧锁的国辉,向城市更深处,更璀璨的灯火驶去。
2
“几年没开车,正好把心思都放在品酒上,这不就因祸得福了嘛”
老费的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魔力,好像说什么都在为一场盛大的戏剧报幕,理应获得雷鸣般的掌声。好像醉驾的人不是自己,而真的是帮他顶包的国辉一样。国辉听着不太舒服,不过想起来卡里多出来的五十万块,忍了。
老费此行,是要把国辉带到他的音乐厅,从今往后,便是场馆总监。
他有张完全不英俊但足够体面的脸,配上一种并非全然乏味的胡子,即便没有这档子事,场馆总监这个头衔于他而言也并不突兀。但老费偏偏挑在今天加封,那副懒得掩饰的模样,就差把“利益交换”四个大字刻在脸上了。
当两人并肩挤进音乐厅大门时,国辉心中那点残存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。
结识老费之后,他自认也算见识过一些所谓的富丽堂皇与曲径通幽,但眼前的景象,依然毫不留情地碾压了他贫瘠的经验。老费那肥厚的手掌搭在他的背上,一股“爱卿,快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”的意味呼之欲出——纵然是水到渠成,也少不得要谢主隆恩。
演奏厅里灯火通明。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,将整个扇形大厅照得一片辉煌。酒红色的丝绒座椅整齐地朝向舞台,扶手和边缘的金属装饰在光线下闪闪发亮。舞台本身由抛光的木地板铺成,光洁得可以倒映出顶灯的影子。这里的每一处细节,从墙壁的浮雕到天鹅绒的帷幕,都显示出不凡的造价和豪华的品味。
国辉想用“我操,牛逼,真尼玛尿性”这种词来概括视线所及的一切,却又深知这词汇里的轻佻与鲁莽。这里的光线是精心设计的,香氛的来源是神秘未知的,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,都仿佛遵循着某种高贵的秩序。
3
在此几年前,老费已经是国辉的老板。
两人初遇那一天,五星网约车司机国辉收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差评,一个小仙女小姐姐觉得他开车看后视镜是偷瞄自己。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名字后面金灿灿的星星熄灭了半边。
他打客服电话申诉,客服小姐姐用非常甜美却毫无情感的嗓音随便敷衍了几句便挂断了。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平台派单系统好像把他拉进了黑名单,完全接不到任何订单。他憋着一肚子气,索性卸了软件,在路边用手指轮流往鼻孔里灌风油精。四星半的好评跟零星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,这破工作老子不干了,反正我不干有的是人干。
就在这时候,老费迈着四平八稳的外八字一脚踢飞了他扔在地上的空风油精瓶子,又倒着走回来,问他去不去肇庆。
国辉那张长满大胡子的脸拧巴起来,报价高了,怕把这唯一的生意吓跑,报价低了,又对不起自己今天受的这窝囊气。他忍着鼻子里那股辛辣的后劲,报出了一个数字,一开口就有点后悔,谁知老费二话没说直接拉开车门,把自己和他那标志性的肚腩一同塞进副驾,把座椅靠背调到最低,才冲着还在外面的国辉说“走啊”
国辉开车的时候沉默寡言,老费却是个话痨。
“当过兵?”
“嗯”
“你猜猜我是干啥的”
“这可不好猜”
“挥指挥棒的”
国辉没忍住,笑了
“交响乐,”老费补充到,“古典音乐”
副驾这个脑袋光光,体态富态的中年男人,嗓门亮的像一口钟,两道眉毛淡得像中国书法中的飞白,勉强还有点艺术家的灵动。
4
老费,全名费宇青。国辉不干网约车的当天下午,便无缝衔接成了老费的专职司机。
国辉没开过这么好的车,也没穿过料子这么好的西装,他把新座驾里里外外拍了个遍,发给发小赵鹏,图片还没加载完,就迫不及待地了视频通话过去。赵鹏用一连串粗鄙的赞叹表达了羡慕,随即不甘示弱的拍了拍身后那辆威武雄壮的洒水车:“我这玩意一上路,谁都得给我让行,你能吗?”
国辉和赵鹏是同一年退伍的战友,也是他在这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。国辉还在为生计发愁的时候,赵鹏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。赵家的条件大概属于那种掏空钱包能给独子谋个稳定差事的水平。国辉知道,赵鹏每次问他需不需要帮助都是真心实意,因此他才更小心的把握聊天的分寸。他不怕添麻烦,怕的是添了麻烦之后还连带添了生分。现今有了这份体面的工作,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国辉车开的像阅兵上的礼宾车,开关车门的动作都像五星酒店门前的阿尔巴尼亚鬼子。从他扶着的车门里进进出出的老费,虽然其貌不扬,气场却被烘托得高大了许多。老费的朋友们免不了注意到这位新司机:“我说老费,你这也太夸张了,搁这儿演《教父》呢?”老费也从不亏待他,吃的喝的,但凡能带他入场的场合,从不让他枯等在外。国辉也渐渐的发现,老费的广州,和赵鹏的广州,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。
在某次艺术展上,国辉仰头看着一座形状怪异的巨型雕塑,不知怎么的头嗡的一声。老费不知何时从人群中踱了过来,问他有何感想,他如实描述。老费大加赞赏,一拍大腿:“对!天赋异禀!就是‘嗡’的一声!”
国辉的天赋不仅仅如此,没过多久就帮老费顶了醉驾的包。老费求他的时候,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,彷佛整个后半生都将因此毁于一旦。国辉没太多时间跟他对证词,好在那些准备的谎话都没用上,事情就办妥了。他那张朴实老实的脸,说什么都像是真的。
几天后国辉琢磨,自己当时究竟是出于那点江湖义气,还是纯粹为了那笔不菲的封口费。只是每当回忆起来都觉得老费在这个过程中轻车熟路,实在是邪门的很。
5
“别有盈利压力”——在国辉的认知里,这句话意思就是“不赚可以,别亏”。到了这音乐厅才明白,真正的压力,的确与盈利无关。
这音乐厅的名字叫“第四面墙”,许多装修材料都是老费从废弃的音乐厅里淘换来的。店里随处可见的洋文和音乐符号让国辉一个头两个大,连节目单上的中文都被设计成纤细渺小的字体,透着一股对老花眼毫不友好的高冷。自从告别了需要靠小抄作弊的学生时代,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过这么费劲的文字了。国辉打算从头学起,先认全员工,再熟悉业务,然而,他这套亦步亦趋的“三好学生”学习计划,很快就被老费叫停了。
老费的朋友圈,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“有趣的灵魂”。一桌人即使初次见面,也能迅速的进入“久仰大名”的商业胡吹环节,国辉在这里见识了如何单凭一番言论就能赢得满堂喝彩,又如何能在别人的几句描述中就名声狼藉,他们谈论着康德,叔本华和黑格尔,又谈论着贝多芬,巴赫和瓦格纳,彷佛这些人刚才还在一张桌上打麻将;他们剖析着国际风云变幻,指点江山,激昂文字,彷佛联合国秘书长明天就要打电话过来征求意见;他们若不算是各界泰斗的嫡传弟子,那泰斗们便注定后继无人;他们若不给历史谜题盖棺定论,那真理便将永远悬浮。
在老费的刻意栽培下,“陪聊”成了国辉的真正工作核心,他所呈现出的那种“孺子可教”的姿态,极大地激发了客人们为人师表的欲望;他那谦卑恭敬的模样,也充分满足了对方“礼贤下士”的心理需求。一时间,宾主尽欢。老费对此颇为得意,他这地方,不仅往来无白丁,连家丁也不是白丁。
于此同时,国辉还要在最恰当的时机添上最契合话题的美酒,体贴地奉上客人上次偶然提及的雪茄,并顺便用三言两语平息一场即将升级的学术争论。为了不让那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掉在地上,他在这群人中间,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二手学识。
如果不是那天几位作家偶然称赞了国辉灵光一现接的下茬,他或许会永远安于做一个优秀的捧哏。满座的击节叫好声稍纵即逝,连陪坐的老费都未曾留意,但这一次,国辉脸上的热辣却久久未曾消散。于是,在日复一日的滔滔不绝中,他开始留了心。有些高频词汇已然耳熟能详,但学舌终究学不周全,那些拗口的人名和书名,连望文生义都无从下手。客人们常提的书和电影,他便偷偷找来看。看懂了的那些,就格外期待别人能再次提起。这种警醒的状态让他兴奋,让他想起那些站岗放哨的夜晚,总是盼着能发生点什么惊险刺激、又能被自己手到擒来的小插曲。
然而灵光乍现的日子终究是少数,原本心安理得的红袖添香,如今只平添了几分忝列其中的尴尬。书和电影,好歹能参考别人的评论照猫画虎,更难模仿的,是生活的姿态。
他的随和与普通,在这里恰恰成了一种异类。他那几乎空白的恋爱史和乏善可陈的消遣活动,在别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。当他聊起家里的琐事,收获的却是震惊与怜悯。“原生家庭之恶”、“斯德哥尔摩综合征”这些词,他过去只在网上见过,以为不过是些无病呻吟的牢骚,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被安在自己身上。似乎在座的每个人,都有一个甚至多个精神上的父亲,却对自己血缘上的家长里短深恶痛绝。愕然过后,国辉总忍不住琢磨,寻常人家,难道真的就如此不堪?当爹妈的,究竟要怎么做,孩子才不会义正辞严、满腹怨恨地离家出走?他试过鼓起勇气,将这些困惑组织成语言付诸于口,结局却往往是自取其辱。这些“老师们”只负责指出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,却从不负责解答他的疑惑。
久而久之,他再跟父母通电话,一旦有什么不愉快,心里便会滋生出一种“我已经力排众议为你们辩护了,你们怎么还不知好歹”的牺牲感,驴唇和马嘴,自然更加对不上。争吵过后,国辉懊恼不已,买了几瓶昂贵的酒寄回老家给父亲尝鲜。几日后,毫无意外地,又因为“瞎花钱”被父亲在电话里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6
老费几乎每周都收到各种艺术展的邀请函。他身边的那些人,一部分热衷于找人合伙挣钱,另一部分则沉迷于找人结伴花钱,仿佛钱这东西,是天上掉的,地上长的,遇水生根,见风就长。国辉的任务是为老费叫车,或是对接公司派来的车。老费没再找新的专职司机,那辆惹事的豪车也一直停在车库里,但他出门,依旧习惯带着没了驾照的国辉。
离开了音乐厅那个特定的环境,便没什么人会主动与他交际。但国辉在这些场合,已经自在了许多。要是看到有人正在费力地扮演着欣赏艺术的模样,他的微笑里,也充满了宽容与谅解。
就在这时,国辉迎面撞上了一个不屑的眼神和它的主人。他径直朝那个翻白眼的姑娘走去。带她进来的人曾潦草地介绍过,他隐约听见是哪个美术学院的。
“您是广美的吧?我前几天刚去过你们学校……”
国辉的话还没落音,那姑娘眉头一蹙,转身便走开了。国辉又碰到带她来的那个人,才问明白,姑娘毕业于他老家一所理工大学下属的附属美术学院。此刻道歉显得太过唐突,解释又未免刻意,国辉的后背瞬间又僵直了。他把手插进口袋,反反复复地用手心去感受那瓶风油精的棱角。
姑娘很快看完了所有展品,几次经过门口,都若无其事地踱开几步。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,带她来的那群人,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。
国辉一眼就看穿了她。她表面的高傲和不屑都是装出来的,像一层硬壳,底下藏着的是他非常熟悉的不安。这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看英文脱口秀的经历。那次没有字幕,他什么也听不懂,但周围的人一发笑,他就得赶紧跟着笑。他生怕自己反应慢了,会显得格格不入,只能一直咧着嘴,紧张到身体都在发抖。那几十分钟,每一秒都很难熬。
“这儿不好打车,我送你去地铁站吧。”
国辉为她拉开门。这一次,她没有拒绝。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她被遗忘在这里的窘境。
她刚来广州,跟着这位前辈、那位老师混迹于各种场合,却迟迟没有“找到答案”。如同国辉见过的许多宾客一样,她一离开展览现场,就对刚才的展品流露出一万个看不上。“没错,完全的媚雅,简直与艺术精神背道而驰。”她对国辉的观点非常满意,先前被他捕捉到的那丝难堪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有烟吗?”
“我不抽烟。”
“那你口袋里是什么?”
国辉拿出兜里的风油精,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在走进地铁闸机前,她把手机摊给国辉:“加我”
国辉用手机扫出了她的名字:柚子。
那一刻,他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。
7
该如何追求一个姑娘,国辉没法请教任何人。赵鹏那套死缠烂打的流氓战术,他学不来也不屑于学;老费的那些朋友们,能把爱情中的悲欢离合总结成一句句精辟的语录,却对世俗的求偶过程嗤之以鼻。以至于,在和柚子同居很久以后,国辉也回忆不起来恋情刚开始的节点。他的记忆总跟风油精的味道掺杂在一起,他记得她曾将手伸进他的口袋,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总带着这个。他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指尖蘸了一滴,轻轻点在她鼻下的人中。风油精的凉意还没来得及散开,她的嘴唇就毫无征兆地覆了上来。冰凉和温热在那一瞬间猛地撞在一起,那种感觉,让他脑子一片空白。
他们之间的浪漫,全由她主导,由她决定何时发生、以何种方式发生。而他唯一的长处,仅仅是比她更熟悉这座城市,带她去了一些别人曾带他去过的地方。这本身就是一种胜之不武。他总是觉得理亏,这份理亏感比偶尔的侥幸更挥之不去。侥幸,最多是在某个瞬间感叹自己的好运;而理亏,却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平铺直叙,最终固化为他的行为模式。尽管在旁人看来,更像是他收留了这个没有工作、也不想工作的女孩,但在他心里,柚子理应拥有更璀璨的人生、更匹配的伴侣。国辉就这么谨小慎微地幸福着,他不敢心安理得,又怕把这份喜悦藏得太过隐秘,会不小心冷落了她。
老费为此打趣过他许多次,还传授了许多“过来人”的经验,但大部分都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,唯一被国辉记在心里的,是要放轻松。然而“放轻松”这种心态还需要他刻意模仿和反复练习才能习得的。柚子在家里等他,这个简单的事实,本身就是一件让他无法放轻松的事情。
她可能穿着沾满颜料的睡裙,像猫一样蜷缩在地垫上;她可能清空了半个客厅的家具,只为摆上一把遮阳伞和一张躺椅,然后邀请他享用“家庭版巴厘岛”;她可能在阳台上挂出一些造型离奇的内衣,引得楼下的邻居纷纷假装不经意地抬头;她可能在哭;也可能在他进门的那一刻,就粗暴地撕开他的衣服。国辉永远无法预知,每天推开家门将要面对的是什么。不安混杂着期盼,期盼纠缠着恐惧,恐惧催生着爱欲,爱欲又被羞愧包裹,这团复杂的情绪,几乎要挤爆他的心脏。他总是在小区门口停下共享单车,然后站在不远处,直到下一个人把车骑走,他才能上楼。在这短暂的间隙里,他努力平复心跳,等待呼吸里的风油精味道散去,好让自己看起来,更像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回家的人之一。
尽管大多数时候,他们只是默默地一起吃外卖,聊着随时可能断线的闲话,把所有可做可不做的琐事,心照不宣地推到明天。他羡慕那些充满魅力的情人,随便哪一个都行,让他当一天也好。让他也成为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让别人五迷三道的人,让她也为他神经兮兮、欲罢不能,让她也为他又气又恨、泪流满面,怎样都行。只要能势均力敌,只要能有来有往。
为了讨她欢心,国辉试过带她去高级餐厅,但两三次之后便作罢了。她是他身边罕见的对食物毫无兴趣的人。他认识的其他人,总是高举着手机,寻找完美的角度,切换不同的滤镜,在主厨无声的怨念中,渐渐错过食物最佳的赏味期,只为回去后能生成一篇图文并茂的美文。而柚子给什么吃什么,不会表露出一丝惊喜。国辉知道,当一个人看不出来喜欢的时候,那不喜欢的概率就相当大了。音乐厅她也很少露面,倒是偶尔有几个人在得知国辉的女友是她时,会流露出“哦,是她”的表情。国辉送她的礼物,她都好好地收着,但身上穿的戴的,依旧是她自己淘来的那些。她对名牌不感兴趣,给了国辉财力上的安全感,却也相应地增加了讨好她的难度。国辉表面上从未碰壁,但是他清楚柚子的心是一个死结。正因为没有表面上的碰壁,他连抱怨都无从谈起。她一天不提出问题,他就一天无法解决问题。他想拿着这份困扰去请教别人,又怕那些聪明而严苛的人,会像当初剖析他的家庭一样,引领他走向更多的痛苦。
他引用那些在沙龙里屡试不爽的妙语,柚子不以为然;他故意发表一些愤世嫉俗的批评,对方却恰好是柚子最钟爱的艺术家;他复述老费那些精彩绝伦的论点,换来的只是柚子的讶异:“一个生意人的话,你也信?”而她主动挑起的话题,虽不至于无趣,却也难以深入。
8
柚子搬进来没多久,开始对纹身产生了兴趣。国辉生怕她是为了分担经济压力才去学一门手艺,反复确认她是真心喜欢后,才出钱给她报了网课。家里的图集画册越堆越多,其中不乏让国辉暗自感到诡异不安的图样。但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判断:那肯定是美的,只是自己暂时还不懂欣赏罢了。他从前没见过,仅此而已。他相信,只要多看看,多品味,就会顺眼,就能“品出味来”——这是他从音乐厅里学来的宝贵经验。柚子的痴迷程度是国辉没想到的,她常常需要被人从画稿前硬拽起来,才肯休息和吃饭。他们之间的话,又少了些。
她并非总是缺乏热情。想亲热的时候,她会在一些奇怪的时机和地点,突然发出邀请,又在半途中,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,然后泣不成声。国辉常常被搞得不知所措,却又不敢停下,只好一边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作为勉强的回应,一边埋头深耕。在随之而来的漫长沉默中,他不知道是该温存,还是一起冷漠。
在那漫长的沉默中,国辉看着身边的柚子。他觉得她这个人,从里到外都充满了矛盾。她的身形很平,几乎没什么曲线,但深色的皮肤却很细腻,稍微一碰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。她的单眼皮眼角向上挑着,连同小巧的鼻尖,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。这些特征单独看似乎都很普通,可组合在一起,就形成了一种奇怪又特别的吸引力。
她欢迎他吗?他不确定。很多时候,两人就像是在面对面地进行一场网恋。国辉默默地搜集着关于她的“大数据”,在样本数量足够支撑他得出结论之前,他宁愿让自己漂浮在意识之外,不去思考任何对策。国辉很快就能睡去,但每次醒来,她总是在床的另一头。无论他睡前如何努力地将她揽在怀里,醒来时,她总是在另一头。他很想知道,她究竟是如何翻转到那个没有枕头的位置的。他努力地圆睁双眼,试图保持清醒,却总是在某一次眨眼之后,便再也睁不开了。他痛恨自己的睡眠质量。他在老费那里认识的所有人,无一不被失眠所困扰,他们长期服用并热衷于交流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安眠药物和烈酒。比起那些可以囫囵吞枣的知识和被逐渐填充的经历,这优秀的睡眠品质,更令他感到羞愧。
柚子到了需要找真人练手的时候,国辉二话不说,脱了上衣趴下,自嘲是理发学徒用来练手的大冬瓜。皮肤上传来毫不迟疑的刺痛,让他想起一位战友提过的,入伍前为了洗掉纹身所经受的剧痛,他的小腿因过度用力而一阵痉挛。第一个作品结束后,柚子沮丧无比。他扭头从镜子里看,也发现身上的图案和她的设计草稿相去甚远。
接连几天,柚子都没有再动针。国辉无意中看到她留在电脑上的浏览记录,是一个价值数万元的大师面授课程。国辉为她报上名的那天,柚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纯粹的惊喜。她在屋子里上蹿下跳,兴奋得像个孩子。此情此景,让国辉心中豪情万丈又柔情缱绻,他深深地觉得,这一切,值得他再去蹲一次大牢。
回报是,他终于获得了与恋人之间一种超越语言的联系。
国辉身上的图案渐渐连成片。他不再需要照镜子去对比效果,他能清晰地感知到,握着纹身机的那双手,不再冰冷颤抖,她的呼吸,也变得悠长而沉稳。他对最终的效果没有丝毫好奇。如果依着他自己的性子,他绝不会在身体上雕花钻孔。但既然柚子有权处置他的灵魂,那么自然也有权处置他的肉身。他从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,反而感激这份疼痛,让他们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紧密相连。皮肤被一片片地覆盖,他只恨自己没能生出更多的空白,供她挥霍。他瞒着她,偷偷看好了一间店面,只等她学成归来,成为一名真正的纹身师。
结业作品需要现场一气呵成,国辉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模特。连续数小时的疲惫和疼痛让他逐渐失去了知觉,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,还是昏了过去。醒来时,她手中已没有工具,冰凉的嘴唇正贴在他的手臂上,鼻息绵长。那条胳膊他曾无比熟悉,但现在,皮肤之下仿佛有了一个全新的、黑暗又迷人的宇宙。深色的藤蔓从他的手腕向上攀爬,缠绕着整个小臂,锋利的荆棘在皮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藤蔓中藏着一只精巧的蜂鸟,衔着一枚古老的钥匙,仿佛在守护某个秘密。而最高处,靠近手肘的地方,则盛开着一朵巨大的黑色曼陀罗。那些曾经属于他的皮肤,如今讲述着一个他完全读不懂的、关于枯荣和秘密的故事。国辉无法移开目光。那是一种惊心动魄、离经叛道的美,浓烈到近乎暴力的色彩仿佛拥有了生命,它们咆哮着,旋转着,撕扯着他的视觉神经,要把他拖进一个由甜蜜与痛苦、童真与堕落交织而成的漩涡,一个极乐的深渊,一个燃烧的炼狱。他感觉自己像一撮被烧尽的灰,轻盈得快要飘起来。眼花了,神散了,几乎要喜极而泣了,却又无法分辨这份喜悦,究竟是源于这作品本身的美,还是源于对她的爱。他只觉得,无论哪一个原因,都很好。他只想拥抱面前这个手指尚在微微颤抖的女友,可两人谁都没有起身,就在旁人尚未完工的嘈杂声中,紧紧地握着手,长长久久地握着手。
国辉的底气,似乎就是由此而来的。他在交际场上变得得心应手,回家后也不再执着于探究柚子各种情绪的由来。连带着,他的眼神也变了。赵鹏再见到他时,还怀疑他是不是嗑药了。
“早跟你说别总抹那绿油油的玩意儿,是不是沾上别的了?可千万别跟你们圈里那些人学坏。”
“风油精怎么了?清凉醒脑,驱风辟邪,止痛止痒,还他妈便宜!这世上还有比它更好的东西吗?”
“总往头上抹绿,不吉利啊!”赵鹏嬉皮笑脸地说。
9
纹身店开起来了。在国辉把能介绍的人都介绍了一遍之后,店铺开始门可罗雀。国辉怕柚子心急,不忙的时候就过来陪她耗着,开玩笑似的问她,要不要也跟他刺一个情侣纹身。
“不可能。”
柚子回绝得干脆利落。见国辉愣住了,她才抬起头,追加了一句:“我听说,有情侣纹身的人,最后都会分手。”
其实,关于柚子可能会出轨这件事,国辉早有心理准备。她理应如此,她理应总是露出那种哀伤而无解的表情,难以取悦,却又轻易崩溃。老费圈子里的许多人都声称,脆弱的内心总在等待救赎,悸动的灵魂必须响应召唤;他们还说,新爱情的美好,值得你为它留下一百个烂摊子;他们甚至说,你的荷尔蒙,会强迫你永远在路上。柚子肯定也一样。她出轨,绝非出于对他的不满或者不爱。他早就替她打好了草稿:出轨,将是她痛苦的一部分,是她探索自我、表达内心的一种方式,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、听起来无比高级的借口。他反复预演着她可能被某个玩世不恭的坏小子吸引,被某位气质卓越的老师征服,被他介绍去的艺术家勾搭,或是与某个萍水相逢的有妇之夫翻云覆雨。他在这些令人不适的想象中,练习着如何坦然接受,甚至几乎已经写好了原谅她的台词。
然而,柚子再一次,没有被收录进他的经验范围之内。
她是直接奔着离开去的。
两个月前,他们各自回家过年。国辉在家人面前,几度想提及婚嫁之事,却又生生忍住了。想象柚子跟他回到乡下过年的情景,比想象老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还要困难。面对父母的连番追问,国辉脑子里天马行空地假想着柚子可能会遭到的种种待遇,最后咬着牙说,还没有女朋友。他寄回去的那些昂贵红酒,父亲只在招待客人时开过一瓶,剩下的说是等他结婚再喝。这会儿,那几瓶酒八成已经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冻成了冰疙瘩。
而柚子,就是在那同一时间,去相了亲。她和那个男人,不仅确定了关系,领了结婚证,还办了订亲酒。准确地说,对方才是她现在和未来的“正轨”,而国辉这一截,不过是一段被临时并道、即将废弃的岔路。
国辉今天才知道,柚子认识他的时候,其实已经在上海闯荡过几年,并非什么不谙世事的应届毕业生。她早就清楚自己在这条路上闯不出什么名堂,而国辉过着那种看似灯红酒绿的“艺术人生”,想也知道很难跟她走到最后。于是,她听从了家里的劝告,见了亲戚介绍的对象。对方一身忠勇,吃苦耐劳,虽然有些笨拙倔强,但对婚姻和未来,有着最朴实本分的规划,典型的程序员老实人。只等她处理完广州这些“琐事”,便接她回去完婚。
国辉一阵恍惚,那个被描述的男人,不就等同于遇见她之前的自己吗?可是在她的计划里,他,连同他们之间的一切,都只是“待处理的琐事”。
柚子试探性地提起了陆续欠他的那几万块钱,她的抱歉听起来不那么真实。眼前这个精于算计的女人,与他曾竭力想要靠近的那个复杂而有趣的灵魂,离题万里。他那身刚刚长全、还带着血丝的新躯壳,此刻却已无法蜕下。国辉原本没想到钱,如今更是悲愤交加:“还!你不是有彩礼了吗?不行还有份子钱!”他嘶吼着,把她独自留在家中收拾残局,自己则甩门而去。
既然都互相错认了,还装什么受害者呢。那笔钱,若是拿给我那个一无是处、早该决裂的家庭,想必也能盖起一栋簇新的小楼了。
10
音乐厅最近新装修,这几天暂停营业。国辉在路上就盘算着,今晚定要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,最好哭到天崩地裂,谁找他也不理。没想到,推开门,却看见了已经喝到脸色发紫的老费,正伴着想象中的音乐,翩翩起舞。他那肥胖的身躯,在椅间灵巧地旋转,活像电影里喝醉了的安禄山。老费一跃跳上舞台,站在追光灯的边缘,猛地把一条腿高举过顶,做出一个当年大概还算优美的展臂动作,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国辉喊道:“你知道为什么只有这条腿能举起来吗?”
“因为两条腿都举起来,你就该摔地上了。”
国辉没心情欣赏他的酒疯,只想把他劝下来。老费像是被戳破的气球,瞬间泄了气,扑倒在舞台上嚎啕大哭,声称他的右腿是假的。木质地板被他拍击得“咚咚”作响。国辉将信将疑,上前搀扶的时候,忍不住偷偷摸了一下他的另一条腿——那条被冤枉的右腿,有着和左腿别无二致的脂肪与橘皮组织,真的不能再真。
国辉无奈,只好任由老费拉着他,去一一点数那些珍藏的好酒。老费一次次用孩童般真诚的眼神发问:“红酒和白酒价钱不一样,这算不算种族歧视?”“你说,这灰尘是怎么做到如此均匀地落在每一个酒瓶上的?是不是有红外线感应?”国辉的随口搭腔,句句都被他引为至理名言:“太对了!简直太对了!你应当被载入史册!我们都应当被载入史册!你和他们,和所有的人,都不一样!老国啊,你不是说要给我开一辈子车吗?不指挥了,我也不怕,离了哪儿我都不怕,咱俩谁也别换谁……”
国辉最终把老费背到了沙发上。他哭累了,终于撒开手,沉沉睡去。国辉也算见过不少灯火辉煌下的失态,但要论滑稽与凄惨,恐怕很难有能与今夜相提并论的了。遗憾的是,当别人替你哭了,你就没法再哭了。国辉给老费盖上毯子,彻底没了喝酒的心思。回过神来,天已快亮。在失去柚子的这一天,他终于,也学会了失眠。
怕老费醒来脸上挂不住,国辉在他睡醒前就悄悄离开了。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天,找了个地方,好好地洗了个澡。自从有了纹身,他再没进过公共浴池。没想到,当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,对自己身体最感惊讶的,竟然是他自己。在他的印象里,后背的图案本该是青龙白虎之类的阳刚之物,可仔细一看,才发现是缠绕的花草。他不知道是柚子偷天换日改了图,还是他自己的记忆出了错乱。他扭动着身子,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,直到被搓澡师傅问及是否需要服务,才觉得脖子都僵硬了。国辉趴下,滚烫的毛巾粗粝地在他背上开辟着道路,疼连成了片,也就不再是疼了。昨晚那股想让柚子打欠条的冲动,已经过去了。他不是怕被当成什么极品前男友在背后吐槽,就只是单纯地觉得,不想了,没必要了。那是她的学费,也是他的。哪有学费还能要回来的道理呢?
11
国辉泡透了,吃饱了,从浴池出来,才看到赵鹏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信息,约他吃饭。国辉还没想好怎么跟他开口说这件事,便回信息说不想出门。
“那正好,看来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,赶紧过来帮我个忙!”
赵鹏要翘班,但洒水车上有GPS定位,必须得有人替他把这几条街道的洒水任务完成了。
“嘛去?”
“会姘头。”
“还是上次那个?”
“还是上次那个。”
“就不能等下班?你不就剩下三个小时的班了吗?”
“想等,等不及。”
“别叫人家姘头,多难听。”
“你懂个屁!这叫爱称。她先这么叫我的。”
“那你俩这算是定下来了?”
“她那边还没离干净呢。”
“离婚又不是拉稀,还能离不干净?”
赵鹏照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,把工牌和钥匙一股脑塞给他,转眼就窜到了马路对面,回头冲他喊:“她爱的是我!”
许多路人的目光朝赵鹏投去,又事不关己地移开。国辉笑着,坐进了洒水车的驾驶室。
按钮不多,任务不重,车子启动起来,比他想象中要轻盈得多。
“我从山中来,带着兰花草,种在小园中,希望花开早。一日看三回,看得花时过,兰花却依然,苞也无一个……”
洒水车单调却经典的乐声响起,国辉许久没听到过这首歌了。他真高兴,这是他熟悉的歌,是他脑子里本来就有的歌。如今,他为老费的宾客挑选用餐的背景音乐,早已没什么难度,哪怕那些曲子他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。他记得刚干这差事时,曾有客人痛心疾首地质问他:“你用蓝草音乐配这支勃艮第,跟在卢浮宫里吃麻辣烫有什么区别?”当时他诚惶诚恐,立刻道歉请教。可现在,他只觉得好笑——我他妈怎么知道有什么区别?
他只知道,有的人能在这里一洗寒酸,脱胎换骨,仿佛襁褓上就绣着家族的徽章;有的人则一意孤行,自成一派,无视所有规则;有的人像柚子,即便在全情投入地演出时,也悄悄给自己留好了后路;还有的人,则像邯郸学步的他,最终两手空空,却紧紧握成了拳。
他跟着那单曲循环的《兰花草》哼唱起来。歌声中,他的双亲,他的战友,他的故乡,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麻辣烫和农历十五的老月亮,都带着一种不计前嫌的召唤和慈爱的嗔怪,一股脑儿地向他扑面而来。
“我眼前是尘埃,身后,也是。左侧是水雾,右侧也是。”国辉即兴创作。这不就是诗吗?以前的他,是绝不会想到“诗”这个字的。看来,他和以前的自己,到底是不一样了。
他的车在风与水雾中前行,“慢速驰骋”,他又给这首诗想到了一个浪漫的题目。无人知晓,更无人赞美。那带着兰花草的人不知疲倦,又一次,从山中缓缓走来。
夕阳沉没,华灯未起,此刻的城市上空,是一片无人管辖的、温柔的灰蓝色。此刻,他和这辆车真正的主人,都无比喜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