燃情岁月

燃情岁月

1

张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,他妈 赵姨说他比较认死理,我觉得有点道理,凡事也慢半拍的样子。我俩初中同学,那会女生们沉迷文艺的学霸范,他练了一身块儿,好像3D版的怪物史莱克。等到女生们对着肌肉男满脸放光的时候,他反倒把自己收拾的一本正经,好像一个行走的免冠照。

张成倒不是处处作死,就是命里面应该犯了点拧巴。有一次我俩放学回家,小路上看到一大哥对着小树方便,这货一步冲上去:“大哥,这里不能撒尿的”,大哥很疑惑,大哥很愤怒,大哥怒目而视尿照撒,要不是我赶紧拉着他跑开,这顿揍应该是免不了了。初一下半年就发过誓再碰上啥事都不告诉我,其实也不怪他,每次告诉我之后就会闹得满城风雨。“每次告诉你点啥,咱们这地上的蚂蚁都TM得知道。” 但是又憋不住让我给出主意:看见温文尔雅的刘老师跟卖菜的吵起来会不会被灭口;去公园正好撞见李洋扬和王惠在手牵手,还要不要打招呼;要不要帮刘能出下主意说他父母离婚了之后跟爸还是跟妈,等等。反正每次跟我说我都能给出一堆最烂的点子,其实也不用我出点子,他自己每次也能精准的找到最烂的选项。

张成他妈很爱笑,应该是婚介所干的时间长了导致的,甭管张不张嘴,脸上总能带着一团喜气。我管她叫赵姨。认识他们的时候他爸已经没了,具体因为啥没说我也不好问,赵姨倒是不像跟张成一样提起他爸就难过,反正经常拿死人打趣,每次都能说好多他年轻时候的糗事,不知真假反正这事死无对证,我还不能明着笑,只能跟着打哈哈。“以前不让我说,现在拦不住我了吧”她有点得意,好像是刚赢了老公一副牌,而不是自己被扔在这世上。

赵姨经常把婚介所的客户资料带回家整理,手写纸本,尺子划线,誊得整整齐齐,看谁都能跟谁凑一对。有时候还经常拿张成打趣,还拿胳膊肘杵杵张成:“这男的咋样,当你后爹行不行?”张成气得跳起来拍桌子:“我才不要什么后爹!”后来懒得吼了,随手翻一眼就开怼:“这家伙秃顶了吧,晚上睡觉我怕被反光晃瞎!”“这家有仨娃,你不怕家里成幼儿园?”“这条件太好,肯定看不上你这老太太!”赵姨也不生气,笑眯眯地继续翻资料。征婚启事通常是一门独立的语言,我经常跑去他家盯着那些词汇研究半天,有时候能看到个认识的人就跟过年一样乐:身高一米八家境好,离异无娃长得帅,丧偶没负担皮肤白,你风趣我贤惠,你没结过我腿瘸,反正都得找个伴儿。人们把自己抖得底朝天,得意的地方放大几倍吹的金光闪闪,拿不出手的藏得比内裤还深。我有时候琢磨他(她)们写这几行字的时候照镜子觉得自己还能拼一把,然后就彻底摆烂了。

 

2

佳佳是初三转学过来的,自我介绍时在黑板上写了个字,浅得跟鬼画符似的,只有一个空位是谁也不爱坐的角落,班主任往那一指她就默默融进人群,仿佛空气一样。据说是个舞蹈生,很漂亮,人很安静,但是搞的人群可不安静,进门跟点了个鞭炮一样,炸得全班沸腾了仨月。

张成暗恋她,还不敢明说。体育课上撞我肩膀:“去跟佳佳聊聊”,我装聋,他接着撞:“新同学孤零零的,多不仗义,你去体现咱班的爷们儿气概!”

我翻白眼:“凭啥我去?”

“我是体委,你得听我的!”

“凭啥我一个人去?”

“都去跟打群架似的,别吓跑人家!”

“凭啥你不去?”

“我太糙,吓着她咋办?”

我被他推到佳佳面前,她蹲那儿系鞋带,我拍胸脯喊:“佳佳,体委找你有事!”说完扭头就跑,全场哄笑,顺着声音看张成,又看佳佳,再看张成。

佳佳赶紧站起身,等着“体委”发话。张成手忙脚乱挥手说没事,两个还在半空中的手像暴雨中惊恐错乱的雨刷器。结果那天训练,他头回没跃过山羊,摔了个四仰八叉,笑声差点把操场掀翻。收队时,大家左转齐步走,他一个人右转,雄赳赳走了几步才折回来,缩着脖子像只呆鹅,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。

“少他妈的问凭啥,你让我丢人丢大了!”最后只能对我撒气。

 

3

有一次周末,张成一脸坏笑替我写完作业,拉我去三十多度的大太阳下骑车。车胎打满气,车筐里塞了几瓶冻成冰坨的水,好像两个要横穿塔克拉玛干的文青。这是第一次打算主动出击,要去佳佳家里送她个礼物。

佳佳家远的要命,骑了四十分钟,鬼影都没见着,冰坨化成冰渣,塞嘴里又疼又爽,热浪从地上扑上来,风往后拽衣服,闭上眼就好像一路都在丢盔弃甲。张成越骑话越少,刚出门还欢歌笑语,拐去给佳佳买了一个发卡当礼物,下坡的时候还陪我撒了五秒钟的把,后来词汇量便迅速降低为零。“刚才那狗死的活的?怎么不知道躲!”“嗯。”“刘老师不让陈广听课,让陈广去锅炉房给他水壶倒水,陈广往里吐了唾沫,刘老师接过来就喝了。”“嗯。”

耐性耗干的前一秒我们终于到了。太阳直直地晒着,我的影子变得很小很小,似乎一路上淌没了,只剩下这么点。我把车远远停在树底下等他,张成越走越远,走成一个小人,我看着小人走到砖房子门口敲敲门,门一开变成了俩小人,门外的小人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,门里的小人摇摇头,又说了些什么,门关了,门口又变成了一个小人。小人回来了,越走越近,变回了大个儿的张成。

林荫下我还没凉透,一个少年的心却凉透了。

“这么快?你们说什么了?”

“我说‘送你’,她说‘不要’。”

“凭什么不要啊?大老远送来的,她知道你骑了多长时间来的吗?”

张成摇摇头。

整个见面过程行云流水,耗时半分钟。

我为此喊了他十年半分钟郎,听到的人无一例外会憋出一副不方便问又忍俊不禁的表情。往回骑的路似乎更长了,我看着他车筐里随着土路蹦蹦哒哒的傻逼水钻发卡,和四个颠沛流离的空瓶子,说“不怪你,她要收了这玩意才见鬼了呢,往头上一戴,审美瞬间离市区又远了六个八里铺。”

骑出去十分钟以后张成忽然开口了,“这他妈你给我挑的!”

“是你让我在五块那堆里挑的啊。”

那天晚上他干脆破罐破摔,在夜市吃完饭又花掉了最后五块钱,给我买了冰棍。“你看着办吧,要一个五块的还是五个一块的?”他把着楼下小卖部的冰柜拉门问。

我买了十个五毛的。

回家之前去他家打会儿游戏,张成他妈回来,瞥见放在茶几上的发卡,问是谁的

“他的”张成目不转睛地打着游戏。

他妈看了看我,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爷们,又看看毫不在意谎言会被戳穿的张成:“你怎么不说是你的呢?”

半晌,张成忽然说:“以后别老问凭什么。问出来问不出来,都是你自己难受。”

 

4

一年后我们上了两所不同的高中,起初还互相串门,后来就改成他每周来我们学校撸串了,因为佳佳的卫校就在对面。有一次他吃到第六个腰子的时候突然问我:“你他妈不是喜欢男人吧?”我一愣,他又补充“基佬才不吃腰子。”我翻开手机给他看:“我女朋友”

“咋不带她见我?”

“凭啥要见你?”

他琢磨了下好像也没啥必要,就问我为啥跟她好。我告诉张成,有天我没写作业被老师赶出去罚站,她把作业塞桌洞,在外头跟我玩了四十五分钟跳棋。

“我们喜欢同一个乐队。”我挺得意地说。“你这不是谈恋爱,是闹着玩。”张成下了结论。佳佳的卫校只有两个男生,一个笑起来像范伟,一个长得像魔兽世界里的兽人,这多少给了张成点信心,直到我们在校门口看到佳佳跟同学上了两个成年男的车,才觉得之前太乐观。我说那可能是佳佳他爸,他说扯淡。过了一会儿又说,“我就是喜欢她,又不是傻。”

后面就是我去他学校撸串了。

 

5

大二暑假,我以为佳佳早已经是过去式,张成却突然跟她好上了。跟俗套的备胎剧本一样,张成陪着无助的佳佳去打了胎。可佳佳的理由却不俗,她说回家路上被人侵犯了。她不想报警,不能告诉家人,也没可信的朋友。张成想到那条他骑了两小时的孤寂长路,心疼得要命。佳佳不记得坏人长啥样,只知道挣扎时脸上被蒙了块布,人就被放倒了,醒来一切都结束了。

可能是某个武侠里的反派。我看着张成苦瓜脸没敢说出口。

张成就这么一边打工一边当了暑期“陪护”,一个又黑又瘦的陪护。就是那年他累的腰椎间盘突出,再也不练块儿了。

后面佳佳去医院实习,慢慢不回张成的消息。“得给她空间。”张成跟我分享他的恋爱心得。

没多久之后,佳佳不光有了空间,还有了情侣空间。她空间晒出一张跟男朋友共用一根吸管的照片,下面配文“你是我的阳光,伴我走出阴霾”。张成的脸被这阳光一照,好像更黑了。

当然这事我后来才知道,当时断了一下联系,因为我也失恋了。

之前给一个学妹补课,补着补着补成了约会,约着约着她考研成功了,我深受打击。为了找回我早已不存在面子,走前我在站台上使出浑身解数跟她亲了个难度系数8.1的吻。果然学妹瞪着眼说我去,早亲这一口她就走不了了。我心满意足,可之后再没联系。

 

6

毕业之后张成一个多月没回家,尽管宿舍到家不到半小时车程,赵姨给他买两个护腰托我转告,缺钱给家里说,多回家来看看。

那会赵姨婚介所的生意越来越差,大家都soul、探探、牵手认识对象,根本没耐心应付七大姑八大姨。这两年她也显老,脸上的喜气更圆润了,依旧不慌不忙地拿着资料本推销男女。

“我真挺羡慕你妈的。”我把护腰扔在张成乱成坟堆的被子上,张成从坟包里爬出来,我才发现昔日的3D怪物史莱克瘦成了2D纸片人,我心想他当初练的要是别的角色多好,起码不会被绿的这么惨。后来他几次问我我的QQ密码,我才知道佳佳的空间对他设置了权限,我骂他没出息当舔狗,他嫌我改密码改的频。在这过程中张成慢慢回血,终于拆了坟堆。

后来成功转型,不再提佳佳,思念这东西好像跟肌肉一样,不动了慢慢就会消失,他跟名字一样成长了,开始慢慢变得无趣,也学会了一些无趣的话:“你简历写好了吗?不主动找工作工作不会来找你。”

“另一半更重要,工作慢慢来”。我还目不转睛的刷着社交网站。

“你找对象能不能找个踏实点的,你这写的什么,肤白貌美,相互真诚”

“没找对象啊”

“那你聊这么多女人图啥”

“图每次不一样。”我实话实说

张成突然很失落,“一样有什么不好”。 确实,我们都长大了,至少他是。

 

7

勤劳的张成一天加班后突然被他的女上司叫住,说合作这么久了,不如睡一觉。张成立马答应,犹豫一秒都是不礼貌的。

这一觉睡的反响平平,前期铺垫弄的非常多,要洗澡,要拉窗帘,要关灯。放在经济学中应该是“边际效益递减”。

可是第二天早上,洗漱的张成发现对方新买的牙刷和剃须刀,看到两只牙刷头靠头的摸样,他封闭的心里瞬间被阳光灌满,仿佛被一罐蜂蜜胡在脸上,说不出话也迈不动腿。

之后他每天在她家刷牙刮胡子,本着“鼓足干劲、力争上游”的精神努力提升用户体验,直到女上司问能不能别缠着她了,再下去就得公报私仇,张成才知道该撤。走前他想留个纪念,自己找了个袋子装走牙刷和剃须刀。

“卫生间柜子我到最后也没打开过,万一里头全是新的牙刷剃须刀呢。”张成拿着这套旅行装备回来后有点不安。

“没准都是旧的,你那些辞职的同事应该根本不是主动辞职……”我低声说。

后来我又谈了一段恋爱,还是以惨烈的失败收场。对方肤白貌美,互相真诚,对她老公也是。

这是我头回搞砸。我以为我是这段关系里最无所谓的,却发现谁都比我洒脱。我的高尚品质,我的情操追求,在徒劳挣扎中一文不值,整个人像刚修成人形就破戒的野兽,打回原形。

那会我想找人聊聊感情倾诉下,但是张成不能随时接我电话,他跟佳佳结婚了。

 

8

婚礼上戴戒指环节,张成掏出五块钱的发卡,讲了个感人的初恋故事,在亲友的泪水和掌声中给佳佳戴上,嵌在精致的韩式发髻里,好像俩人从那年就一直好到现在。那发卡怕也没想到能看到这场面。好好的一个人,突然就结婚了,那发卡五块钱啊,当时能买十根冰棍呢。

张成过上深居简出的日子,在铺满蕾丝枕头的卧室,在一尘不染的厨房,在多年后终于依偎的爱人臂弯。

终于有一次他回家,我也跑过去喝酒。饭桌上我喝多了,在他家大舌头把话讲成车轱辘,一遍一遍碾过房间。“这杯敬你赵姨。”我把嘴埋进酒杯,声音在玻璃里嗡嗡撞响,“因为你爱的人也走了。”

赵姨甩着勾在脚上的拖鞋,忽然笑了,“你叔叔也劈过腿。”

“谁”

“他爸”赵姨指指旁边喝酒的张成。

我猝不及防,没想到那个在他们娘俩嘴里近乎完美的人也有这茬。赵姨像看出我在想啥,“谁也不是坏人,就是人。”她用胳膊肘轻捅我肋下,“我们说好不提了,可他现在管不着我。你看,不管谁对谁错,别先走就行。”

于是我复活了,终于在征婚简介上写上勤俭持家。不过已经没人这么写了,现在女人都写爱健身爱烹饪爱旅游爱生活,写你还不来我怎敢变老,剩下的全靠自拍说话。网络让有些事情变难了,也让更多的事情变简单了。

 

9

后来我来了广州,慢慢断了联系,有一天张成突然给我打电话,说他跟佳佳辞职去了香港,过几天回家过关先路过广州,问我要不要带个游戏机,说新的PS4在那才两千,后来让我准备接风,我在陶陶居定了三个人的位子。

结果张成一个人来了。

佳佳留在香港,跟当地的一个男人结了婚,我才知道他们连证都没领。

“这样能拿香港身份,你瞅啥,人总得追求点啥。”

这顿饭还是张成请的客,虽然说好了我接风,但是我不想给傻逼花钱。

很快留在广州找了新工作,活的顺风顺水,还比以前开朗了不少,应该是圆了梦把发卡送出去了吧。赵姨的婚介所也转行改成了婚礼策划,我还经常缠着她给我介绍介绍,可是一个也没介绍给我。

过年我独自在家,电视里的主持人祝我们心想事成。我心说这世界的问题就是每个人想的不一样,我希望你早点死,你却想长命百岁,这时候都心想事成应该听谁的呢?

 

10

张成急忙忙的给我打电话时我吃鱼罐头吃的胃酸翻涌。他让我立刻去某酒店后面接他,声音里带着大风。

二月初,他只穿着一条内裤冻得发抖,眯着眼睛等我。我脱下外套扔给他,“最近严打,你还敢嫖娼?”

“放屁,佳佳来广州办事,说想见我,刚才她新老公来了,我怕给她添乱,从窗户出来了”

我直接把外套扯下来。“我衣服不能给傻逼穿”

“顺着管子爬下来,跟蜘蛛侠一样,你应该试试。”

我把他送回家,他家里比外面还冷几度,陈列跟新婚一样,他给我开了瓶酒,推开阳台门坐下,我喝着酒消化肚子里的鱼罐头和火气。月亮走了,电视里的主持人也走了。

“你当初不是说你只是喜欢她,不是傻逼吗?”

喝多的人不在乎有没有人听,“你记得她转来的那天吗?她坐到教室最后,靠窗那个漏风漏雨没人坐的位子。最后一节课我习惯性往后伸懒腰,手碰到她头发,湿漉漉的,我吓一跳,才想起后头有人。她带着水汽,低头小声问我:你有胶带吗?我想粘窗缝。”

“这稀奇吗”

张成接着说,“我把胶带给她时她抬头了,黑瘦的一个人,眼睛圆圆的,像雾里马的眼睛,雨里牛的眼睛,河边狗的眼睛,再转一下就淌泪。我心想,这人说啥我能拒绝吗?说啥我都得听。”

男人真低级,这么简单就能爱上一个人

“她说喜欢这种阳台。”张成喝了杯酒,“为了这夜景买的,因为她喜欢,还装了一张摇椅,虽然她一次也没坐过”

“至少那发卡她带过了”

“你没看出来?”张成笑了,自己坐上了那个摇椅,“那根本不是当年的发卡,我后来买的。”手里的酒杯咣当落地,“你看,我也骗过她。”张成闭上眼,把语气调成得意,仿佛爱人没走,只是赢了一局牌。

胃里鱼罐头变成了礁石,跟一波一波的酸潮对抗。

“下次别TM叫我”

 

11

他确实没叫我了,两个月后他躺在同一家酒店楼下,被几十人围观者,仰面朝向高处的某扇窗。这次他衣冠齐整,只是那张方脸不再像证件照。窗户千篇一律,我甚至不知是哪扇窗,目送了这一幕。人们议论着一万种可能。可再没人跟我八卦啥事让我传得满天飞。

后来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我跟他在阳台上喝酒,他跟我重复别问为什么,认命就是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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