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主任
宁夏回族红寺堡炸药厂许主任欲哭无泪,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。
年前下的通知,年后他就要调到市里的林业厅,这是一个很清闲的岗位,还有大把油水可以捞。眼看就要混上岸了,几个从东北来的工人要在这个春风灿烂的日子里给他搞个大新闻。
这几个东北工人前几天去了一趟不远的乡下,那会全国一个样,想吃猪肉买头猪自己杀,比直接去市场买便宜不少。这些工人也知道,牵头活猪回来,肯定被当街把车掀翻了,命都要没了。可杀了再带回来路途远,还不好保存,吃都准备好了,为啥不吃个新鲜的呢?几个人犹豫再三,管事的头厨想了个绝妙的办法,煤气罐还剩下些气儿,干脆三下五除二把一头活猪给撂倒了,装车捆都不用捆了,直接拉回炸药厂准备宰了放血吃猪肉。许主任知道这事肯定得骂娘,不过也没事,到时候一碗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端上去,别说他许主任了,就是包公也得放了陈世美。
几个人回来之后,磨刀上水,聊了几句就准备眯一会儿。结果这一觉睡醒,猪先起来了。
许主任站在宿舍里,面前是一头两百多斤的活猪。猪个头不大,但是藏在这里肯定是瞒不住的。这猪现在神志不清,正用脑袋使劲撞墙,一下一下地夯着土门墙,也不知道要干什么。
许主任目瞪口呆地回头看着几个工人,他们都低着头站在那里。
许主任压低声音,咬牙切齿地说:“赶紧弄死啊!还等什么?等着配种给你们他妈的发家致富啊?!”
厨头喂喂地说:“不是,许主任,这个……它……过过刀了。”
“我管它过过什么玩意!有它没我!”许主任一把夺过厨头的放血刀,向猪走去。
猪立刻发出凄厉的尖叫,那声音又大又难听,穿透性极强,简直无法想象是从这么一个粉粉的东西发出来的。厨头当机立断,下了命令:蹲下!
房间里的人都蹲下了,猪也渐渐安静下来。
许主任他们几个人蹲着,一步一步地向门外挪去,轻轻地掩上了门。出门后,几个人立刻站起身,许主任大步向院外走去,几个惹了祸的工人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。
头厨满脸堆笑,点头哈腰地像个翻译官一样说:“您看,主任啊,刚才多危险啊!这猪啊,杀过一次没弄死,过过刀了,人一过去就拼命叫唤。哎,您这一弄,它就害怕,您一蹲下,它就老实了老实。刚才真危险啊,这要是吵起来……”
许主任路过一把扫帚,抄起来就劈头盖脸的往头厨身上抡:“我草你妈,现在你有主意了?”
头厨被打的无处躲藏,嗷嗷直叫,拦也拦不住,最终只能喊“别打了主任,您想想,惊着猪了怎么办?”
许主任的扫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,脸拧成了一个坐坏了的麻花,横横纵纵有着各种狰狞的褶子,扔下扫帚,气冲冲的往门外走。现在厂里放假了,厂长回银川了,只能去找县领导,但是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了。
炸药门口墙上挂着“团结紧张,严肃活泼”的横幅,许主任就在中间站着,感觉自己像这个标语一样分裂。这事要是跟镇上领导以反映,肯定是严重的事故,破坏民族团结,自己小心翼翼做了几十年,眼看就要掉到市里上岸了,这下可好,别说上岸了,连主任能不能保住都两说了。去年许主任怀里揣着两瓶茅台四条软包中华,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逆风的雪天里去了组织部一位干部的家里“问问自己的调动考核”也瞬间化为乌有。凭什么啊?就他妈的凭一头?我他妈的跟这魔鬼拼了!他气冲冲的往回走。
这事吧许主任也没夸张,红寺堡的回族是出了名的有血性,据说手上还有耶路撒冷来的圣物,号召力强的一批。县里民宗委的大门三天两头就得被砸一回,领头的一把揪住民宗委的负责人,指着地上的火腿皮给他看。按说回族人也不认识负责人到底是谁,进去就找最大的桌子,谁在那后面坐着谁就遭殃。久而久之那张气派的老板桌就废了,谁也不敢坐那。上个月在阿訇住的楼里,竟然有不开眼的养了条狗,这可要出大事了,但是阿訇毕竟是阿訇,也不声张,这狗您养您的,但是这个楼梯我不能走了,它让狗走过了,不洁净。阿訇就开始爬梯子,结果没爬几天累病了,躺床上修养了。这下县里可着急了,这事要是传出去还有好?甭说宁夏了,整个新疆都得来人声援。一堆领导就把养狗的人撵走了,但是狗走了,楼梯还不能走,它已经不洁净了呀。那阿訇您搬吧?怎么可能,狗不是我养的,凭什么让我搬呢?这时候县长一拍桌子,旁的不说了,给老人家装电梯!本来县里的商场,刚从广州买的观光电梯,连夜就给锯短了,火速给阿訇安装上,民族稳定压倒一切,玻璃电梯从楼背后直接连到阿訇的家里,这事才算了了,所以你走在县里头,有时候能远远的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阿訇冉冉升起。
许主任蹲在地上抽着烟,跟猪大眼瞪小眼,前面是一盘掺了大量鼠毒强的酱油炒饭。可这头猪看都不看一眼,只死死的盯着许主任,这让他非常的不安,这么多年里除了当年的红卫兵小将之外,还没活物用这么不信任的眼神往死里看过。猪也知道下药了?许主任只好拿着这盘炒饭慢慢的退出房门,刚退出房门就怒不可写的把盘子砸在了地上,一抬起头就看到头厨刚打开鸡舍的大门,一脸惊恐的看着他。夕阳下,一群鸡奋勇地朝着地上白花花的米饭冲去,每天只吃糠搀碎青稞拉出来的屎硬的跟铁块似的,一脚下去都剁不随,难不难受谁拉谁知道啊,必须得冲向白米饭。许主任拿起那把打头厨扫把,看着涌过来的鸡群,缓缓地向前走,去迎战那片疯狂的队伍,但是这又不可能拦得住,他每次赶走两三只,就会有七八只冲上来。哪些被扫把赶走的畜生,哪些脑袋还没拇指大的畜生,刚一落地就连着飞扑过去。许主任放弃了,他垂下了双手,那个坚毅的中年男人放弃希望的背影,被夕阳描述的及其悲壮。投厨哭着嗓子说:“主任,这不怪我啊,本来就是每次这个点打扫鸡舍啊”。许主任突然眼睛一亮,对啊,还有他啊,一切的万恶之源都怪这个头厨啊,他拿着扫把就发起了冲锋,头厨绝望地跑了起来,而那个许主任,更绝望的许主任飞奔而来,在地面上带起喧嚣的尘土,将头厨踹在地上,头厨在地上的挣扎引起来更多的尘土,夕阳将这些尘土反射起问头的光,在这个梦幻般的仙境里,头出被紧紧的揍成了一团。
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,许主任拎着一只只被毒死的鸡,在一篇哀嚎中朝厂外走去。本来厂里伙食就不好,索性养了一批鸡。每次头厨打扫鸡舍,厂员就好像等着孩子放学的家长一样,提着脑袋往里看,随便指定一只鸡:“那个那个,以后我吃那个!”。林主任看着墙上巨大的标语“给回族兄弟添麻烦就是给中央添麻烦”,今天这话令他格外不是滋味。
其实以前这的汉回关系还不错,然后就那动荡的十年了。那会许主任跪着,脖子上挂着“走资派”的大牌子,其实他算个屁的走资派,也就上衣别了只钢笔而已。同样在旁边跪着的还有一个被剃了一半胡子的老阿訇,前面放着一碗猪肉汤,老阿訇只是跪着,不动碗。被饿的眼冒金星的许主任都要疯了,趁热喝啊,还他妈的等啥啊?等着给你加葱花啊?要不我带你受过行不行?小将同志,小将同志!我这个人在信仰上也存在一些小的动摇个小将同志!然后就被一觉踹的不省人事。自那以后回汉决裂,私下也放出话来势不两立,你们曾经迫害我们。许主任欲哭无泪,我他妈的哪迫害你们了,是他们迫害你们,你问问你们的老阿訇去,谁他妈的在他旁边跪着,谁他妈的跟他一块挨打,啊?你问啊?这事老阿訇回答不了了,因为憋了几年自己上吊死了。那十年结束之后,组织上找人来跟老阿訇谈过话。说我们研究了这个古兰经啊,性命攸关的情况下吃这个猪肉真主是能够原谅的,你看着写着呢,您也不要有太多的思想包袱,希望您能放下之前的一些小小的不愉快,我们一同为民族团结努力哈,我们给您带了些水果罐头,您尝尝……。
许主任憋着火第三次进到了藏着猪的宿舍里,熬着吧,谁他妈的还不会困啊?等你睡着了我就他妈的弄死你,听说过有人熬鹰的,没听说过有人熬猪的。这个鹰还好点,熬它个四五天,它一睡着就给捅起来,最后就崩溃了,以后就老老实实的,在主任胳膊上架着飞出去,一吹哨就猛地飞出去叼回来一只兔子:爹,您吃,肥妹的草原兔。这熬猪能干啥呢?一吹哨带着一生肥肉跑出去,一会叼回来一同泔水:爹,您吃,陶陶居的泔水。
眼前这粉粉的玩意太难相信是头猪了,不吃不喝不睡觉,劳模也没这个劲,这是憋着赶英超美。厂里不远就是清真寺,天天有人做祷告,还不能弄出太大动静来。许主任不是没想过往屋里通煤气,但是这是炸药厂,你不能没事就把大家往天上送。许主任就吃了两口冷饭,一天一夜没睡,因为累极了也吃不下,把饭放在地上,推到猪面前,猪看着的他的眼神还是看世仇的眼神,好像许主任杀了它的亲爹,干了它的亲娘,让它当上了哈姆雷特。“差不多的了……都他妈的歇会吧,吃吧傻逼”许主任真诚的建议道。这种诚挚在两头哺乳动物种蔓延开来,猪还真的低下头开始吃,许主任倒了半缸子温水踢到了猪面前:“你他妈的也不容易……”。又拿了点烟叶子,可是对方享受不了这个,在这个小镇子里,许主任打了一辈子光棍儿,半夜三更收着这么一头猪和烟叶子,好像还能挽回什么,许主任把脑袋靠在墙上,紧紧地抓住这短暂的,唯一的可以防空自己的避难所,然而那张悲伤困惑而美丽的脸,却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脑海。
许主任年轻的时候有过对象,一个回族姑娘,性感泼辣彪悍,两人当人是偷着来的。那会林主任还在草场当学徒,经常背着包从一个草场跑到另一个草场,那骑马的回族姑娘经常策马而过。按理说教义上不允许女性抛投楼面,但是一来这儿也确实没什么劳动力,二来回族姑娘也确实野的多,于是乎也就这样了。这彪悍姑娘出门带马刀不蒙面,结婚不穿婚纱,批的是铠甲,这是规矩。二人一来二去就号上了,深夜里经常在河边一人来高的草里亲热。姑娘每次进行都会喊:“安拉胡阿克巴”。古今中外女人高兴了都会“妄呼主名”,外国女人喊上帝,中国女人喊老天爷,这回族姑娘喊个安拉也合情合理,奈何许主任听不得这个,主要一般只听过男人喊这个,下一秒还是爆炸了。姑娘看着他直乐,他只能苦口婆心的说下次别这样。完事后姑娘翻身上马,想拉着许主任也上来,他却不敢,姑娘把马骑的飞快,一般人还真遭不住。时间一长,两个人觉得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,而且出事还是大事,姑娘再也也是个回族人,许主任说到底还是异教徒,民族政策在这摆着呢,娘家接待也就罢了,这要闹起来就是事故了。姑娘说那好办,咱们俩私奔,跑去无人区,你去他妈的民族政策,我去他妈的祖宗假发,咱俩放羊,不问年月高土。许主任头晕目眩,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,这个姑娘就是他最好的福报。往外去的火车开的很慢,两个人在晨曦中迎来了好几天一一辆的火车,姑娘背着一个大包三五下就爬上了火车,回头回过身来要拉许主任,然而那只手并没有出现在预期的位置上,姑娘带着汗水和喜悦的笑容僵住了,许主任已经被落下很远了,许主任站在原地,许主任怂了,火车轰鸣地质问他,万一给逮住了怎么办,无人区里能活下去么?碰上兵抓盲流的怎么说?他本该叫停这场私奔的,可他完全不能思考地被钉在地上了。姑娘愤怒的爬上了车顶,挺起了腰杆看着他,狂乱的风把她棕色的头发向同一个方向拉扯,许主任看着她的脸,困惑,愤怒,美丽。火车开始下山,姑娘的身影仿佛向后倒去,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,或者随便什么他妈的无人区。姑娘再也没有回来,尽管她可以回来。许主任经常在睡梦中看到这张脸,然后便再也无法睡着,悔恨的情绪拉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,一夜夜的看着天亮。
他无助,他不甘,他愤怒,他朝着外面的日出跪了下去:“安拉啊,我向您祈祷,祝愿您万事吉祥,真主保佑……”
愿她的神灵庇护着我,愿她依旧策马扬鞭。
那头猪睡下了,许主任拿起了藏好的刀上前,手起刀落,但是在落下的霎那间,脑袋里的思绪又涌现出来:“我骗了她。”。刀扎歪了,猪睁开了眼睛,翻起身推翻了许主任,嚎叫着破门而出,脖子上的伤口在这个古老的回族县城街道上洒大片的猪血。猪凄惨这叫着,经过的每一个房子几乎都打开了窗。完了,全完了。许主任再也追不动了,他停下了脚步,但是发现了一件事,这头猪向着清真寺冲了过去,一旦它冲进去,这就是审判日:“末日,天地都将废去,要有火焰和大征战要兴起”。在这头猪已经进化成了恐怖分子,它知道自己要完蛋了,但是这头畜生还要毁掉所有人,它要战争,它要血流成河,它要所有人给他陪葬。许主任疯了,他怂了一辈子,一辈子的悔恨和憋屈都在这一刻燃烧了起来,他站了起来,冲向了那头猪。
够了。许主任一辈子就硬气这么一会,谁也别想拦住我了。他飞快地赶上向猪扑了过去,抓住它的后退放倒了它,清真寺前,一场惨烈的搏斗开始了。许主任挥舞着手中的刀,一下又一下地砍向野猪,鲜血四溅,染红了地面。野猪拼命挣扎,它的蹄子狠狠地蹬在老林的胸口,留下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痕。许主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他早已忘记了呼吸,眼中只有那头疯狂的野猪。刀刃在地上不断摩擦,渐渐卷了起来,许主任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刀。野猪早已气绝身亡,它的脖子几乎被砍成了肉泥。他环顾四周,每一扇窗户都站满了目瞪口呆的回族人,看着这眼前的景象。
左边拿着铁棍子的回族人冲过来,右边公安也拿着警棍朝他跑过来。
许主任乐了,没有了,今天我老许不会再有任何跪地和求饶,我累了,我玩够了。他用手掰了掰弯曲的刀刃,朝着自己的脖子抹了下去。
仿佛回到了那一刻,没有悔恨的那一刻,那一件厚重的旧皮毯子仿佛铺在了自己身上,上面还带有她的清香,皎洁的月光拥抱着他,他只想在这一刻躺着,永远这么躺着。
浮生若梦,沧海一粟。